「もったいない（Mottainai）」這個詞，乍聽起來或許只是日本人日常生活中隨口的嘆息。然而，若細細追溯，卻能發現它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與精神力量。原意源自佛教用語「物體」的否定形式，意指「未能發揮原有價值，因而生起的惋惜」。日本古神道與民間信仰亦早已孕育出相似的觀念：世間萬物皆具靈性，無論是一片櫻花花瓣的飄落，還是一口呼吸的吐納，皆值得敬畏與珍視。因此，日本人往往以感恩與惜福的態度面對身邊的事物，這種態度便是「もったいない」精神的核心。

　　我第一次真正體會這個詞，是在弓道的修練裡。弓手與弦、矢羽與靶面，看似只是器具與材料，但在長時間的接觸中，逐漸被賦予生命。某種程度上，它們陪伴我們的時光，甚至比親友還要長久。因為人可能會離散，聚會終有散場，但竹弓與弽卻會靜靜地待在身旁，只要我們願意提起，它就會再次回應。

　　然而，現代的便利社會卻似乎讓我們逐漸忘卻「珍惜」二字的份量。某年，我在Facebook上看到稍微年長的弓道同好之間有這麼一段對話。年輕後進問前輩：「弓有點舊了，該怎麼辦呢？」前輩笑答：「買新的就好啊！」「買！買！買！」短短幾句，卻讓我久久不能忘懷。

　　我不禁聯想到，曾經在台灣的網路上流傳過一張老夫老妻的照片。那對結縭六十五年的夫婦被問及婚姻長久的祕訣，老太太只是淡淡地回答：「我們那個年代的教育告訴我們，東西壞了要修，不是丟了換新的。」這句話，像是一記溫柔卻又沉重的當頭棒喝。

　　反觀今日，我們的消費模式已被「即時替代」的邏輯深深滲透。幾年前我家裡添置了一台新電視。帶回家才幾天，就發現畫面有些問題，於是打電話聯絡客服。結果對方態度冷淡，不思修理之道，只簡單地回應：「換一台給你就好。」看似貼心的解決方式，卻讓我心中泛起一股說不清的空虛。好像整個商品從未真正與我產生過連結，只是一個隨時可被丟棄、替換的「物件」。

　　電腦產品更是如此。若使用超過兩年才出現故障，維修時常得到的回覆是：「沒有零件了。」若仍執意送修，甚至會被告知：「買新的比較便宜。」這樣的消費結構，讓我們愈來愈習慣把問題交給金錢解決，而不是透過修復、延續來尋找價值。

　　社會學家齊格蒙特・鮑曼（Zygmunt Bauman）在《Liquid Love》一書中曾尖銳指出：當人與人的關係也開始仿效商品邏輯，被看作是「隨時可替換」的消耗品，那麼親密連結便不再具備堅韌性。關係變得脆弱且短暫，因為真正的長久需要時間，需要忍耐，需要經營。便利的社會讓我們誤以為「換掉就好」是一種自然的選項，卻忘了有些東西，唯有修補，才能延續它的靈魂。

　　這樣的觀念，放在弓道亦然。曾與一位旅居紐約的弓道前輩談起「珍惜」的主題。他說：「當你知道製作者是誰，甚至親身試過自己去做，你就會懂得如何珍惜。因為那不只是物品，而是凝聚了心血與時間的生命。」

　　就好比說，每一張竹弓，最初只是山林裡的一根竹子。它經過三至六年的風霜雨露，吸收泥土的養分，讓鳥兒在枝間嬉戲，讓風在葉片間低語。當匠人看中它，將它砍下，這根竹便展開了「轉生」之旅。經過蒸烤、削切、壓彎，再以漆與絲線一層層封固，它終於化為一張「弓」。從此，它的生命與弓手相繫，不再只是竹，而是人與道的橋樑。

　　因此，每次看見有人買了竹弓卻隨意擱置，我心裡總有一絲惆悵。那不僅僅是金錢的浪費，更是一段生命的被忽視。因為那張弓曾經活過，它曾在山林裡茁壯過，也曾在匠人的手裡浴火重生。如今卻被遺忘在角落，這才是真正的「もったいない」。

　　當然，我並不主張將道具神聖化，甚至成為某種宗教般的崇拜。我的意思很單純：唯有透過珍惜，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它所蘊含的價值。每一次的練習，都是一場與道具的對話。弓弦的震動、矢羽的旋轉、竹身的回彈，都是在提醒我們，生命的韌性與專注的力量。若只是追求新器物的光鮮，那麼我們得到的，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替換，而非與道的連結。

　　有時我在想，「もったいない」其實不只是對物品的態度，更是一種生活哲學。它教我們看見價值，而不是看見缺陷。它讓我們在修理與維持中，重新找回與世界的關係。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弓道的修練裡，我總是格外看重那些小小的細節。因為每一次「修正」，其實都是在延續一道生命。

　　或許，這正是弓道之所以令人著迷的原因。它不僅是一項技藝，更是一種「慢的哲學」。在這個一切講求效率的時代，弓道提醒我們：速度不是唯一的答案。持弓、打起し、引分け、離れ，無一不是在告訴我們，要給自己與世界一點時間。時間，才是讓關係變得堅固的養分。

　　「初心忘るべからず」——這句話，在弓道裡常被引用。隨著年歲增長，我愈發覺得它並非提醒我們要緊抓著當初的樣貌，而是要記得當初的心情。那份單純、那份珍惜，正是能讓我們走得更長遠的力量。

　　因此，當我再一次看見「買新的就好」這樣的對話時，心中雖有無奈，卻也更清楚自己的選擇。我願意與我的弓、我的弽、我的矢，共同走過漫長的歲月。因為在它們身上，我看見的不只是器物，而是一種延續的精神，一種對生命的敬畏。

　　或許，「もったいない」真正的意義，不是捨不得丟棄，而是願意去修復；不是囤積，而是學會珍惜；不是追求新鮮，而是體會持久。當我們能在物品之中看到生命的重量，那麼弓道，也就不再只是技藝，而成為一種人生的修行。

2019年8月5日
覓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