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北的清晨，薄霧尚未散去，弓道場的木地板上泛著微微的光。古山春司郎總是比學生更早到達，他站在場邊，安靜而筆直，像一根默默支撐秩序的弦。這姿勢不是為了示範，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存在——無論是法庭上的沉默，官廳裡的冷靜，還是射場上的穩健。

弓道與司法，在古山的世界裡並非平行線，而是同一秩序的不同投影。弓道是心態的磨練，司法是秩序的守護。這兩種訓練要求相同：專注、正直、對自己負責。他在東京帝國大學法科的求學背景，以及日後歷任台北地方法院檢察官長、高等法院檢察官長的經歷，使他深諳權力與責任的平衡；而在弓道場上，他同樣以此標準要求每一位學生。

那一年，台北高等學校弓道部迎來了一名台灣學生，姓李。

李瘦弱、安靜，肌力平平，常習慣性地在日本學生之後才站隊。古山看了一眼，沒有多說，只淡淡地說：「依到場順序，不看出身。」

這句話簡潔而堅定，像一份無聲的判決，劃定了場內的公平秩序。

李漸漸明白，古山對每一個學生都是同樣的要求。射不中，無論身份如何，直接指正；射得好，也不多言誇獎。古山的讚許少而精準，常說：「這一射，算你對得起弓了。」

一次合同稽古後，李心浮氣躁，因失誤被留下單獨練習。古山沒有責罵，只坐在一旁，靜靜看他重複弓構，直到陽光偏斜。

「你急著證明什麼？」他問。

李答不上來。

「弓道不是用來證明你比誰強，」古山說，「是用來確認你是不是一個可信的人。」

這一刻，李明白了師生之間真正的秩序：信任與責任，永遠比技巧重要。

司法生涯中，古山亦如此嚴謹。一次地方法院重大刑事案件中，一名青年被控挪用公款，社會輿論壓力極大。許多同事建議速求認罪，以安定民心，但古山逐一審閱卷宗、細問證人。他對下屬說：

「法庭上的秩序，是社會信任的基礎。哪怕全城嘈雜，也不能讓秩序隨意傾斜。」

他堅持依法行事，呈交客觀證據，最終案件結果公正透明。年輕檢察官在旁觀察，猶如看一場弓道稽古：每一個步驟精準，每一個判斷冷靜。他讓學生明白，秩序與誠實比贏得表面名聲更重要。他從不因身份或背景而降低標準，也不施特別優待。這種「不特別」本身，就是一種最高的平等。

有一次，弓道部出現小摩擦，日本學生神原與李因誤會爭執。古山沒有直接批評，而是召集兩人站在射場中央，要求各自拉三支箭，觀察心態與呼吸。射完後，他說：

「你們爭的是面子，忘了弓的真義。法庭上，證據面前不分身分；射場上，靶前也不分出身。」

戰爭逼近、制度更迭，許多人離開台灣。古山卸下官職，淡出第一線。弓道場上，他留下的不是華麗的射形，而是一種無聲的氣氛。

「你必須對自己負責，無論身處何處。」那氣氛像司法程序般嚴謹，提醒每個人保持清醒。

多年後，李成為教師，偶爾仍私下張弓練習。他射技雖不出眾，卻始終穩健。有人問學弓道最大的收穫，他答：

「讓自己知道如何立身處世。」

六十多年後，年邁的李首次踏入台北某弓道場。弓弦輕響、脫離，箭矢在微光中掠過，落入靶心邊緣。彷彿古山老師仍站在身邊，眼神溫和而堅定，既不指導，也不評判，只是提醒他——站穩了，才能拉得直；心正了，才能射得更遠。

台灣學生與日本學生，無論出身、無論時代，古山春司郎始終一視同仁，而這一視同仁，成了他最深遠的教養痕跡——在箭未放出前、在判決未出之前，就已完成。

參考文獻

1. 帝国秘密探偵社編（1943）『大衆人事録 第14版』帝国秘密探偵社。
2. 帝国法曹大観編纂会（1915）『帝国法曹大観』。
3. 大日本武徳会本部雑誌部（1937）『武道範士教士錬士名鑑. 昭和12年』239頁。全国書誌番号: 44052086。
4. 古山春司郎（講演）、柳井伊左衛門編（1938-01-01）「弓道講義（二）」，《臺灣の專賣》17卷（第277號）：46-51。
5. 《臺灣日日新報》，1937年2月12日，7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