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文節錄自全日本弓道連盟《弓道教本 第二卷》Pp. 9-28。

心技一體

作為技術的弓道

日本的射技，廣義上說，包含整個「弓道」；但狹義而言，它也可以被視為單純的「技術」。因此，射技唯有與精神層面結合時，才能成為真正的「真技」，並構成弓道的本質。若射技本身孤立存在，就淪為低層次的技術；唯有融入心的修養，才能昇華為神技，展現出技術的真正精神與價值。

作為藝術的射技

弓射中的「技術」，與一般所謂的機械性技術有相當大的不同。一般所說的「技術」，常以技術人員、工程師為代表，因此多半被侷限在外在、表面的層次。但「技術」在更廣義的意涵中，也可指「教育技術」；音樂家彈奏鋼琴的動作，也是一種技術。弓射雖與這類技術有些關聯，但若更嚴謹地分類，弓射的技術應歸屬於「藝術」的範疇。

藝術，在古時亦稱為「藝」，弓射因此也被稱為「射藝」，是「藝道」中一種以「技」為本的修行。對應到英文即為 Art，在學術分類中屬於「美學藝術」的領域。因此，射技不僅應展現力量與準確性，同時也必須具備藝術的美感。

弓射技術的特質

基於上述觀點，射的「技術」不應只停留於外在表現。它必須與內在精神融為一體，使技術本身蘊含生命力。換言之，唯有當技術承載著精神力量，射技才能「活」起來。

這正是弓射技術真正的特徵所在。不僅弓射如此，茶道亦然。茶道之祖千利休的風格樸實無華，但他的弟子古田織部與小堀遠州，卻以華麗見稱。這說明了——技術越趨內斂，就越不顯眼。

正如古語所言：

「見どころのなきこそものの上手なれ」（真正的高手，往往看不出其技巧所在）

弓射亦同此理。

技與道的相輔相成

如前所述，弓射中的「射技」本身並非目的。弓射之所以為弓道，乃因其射技與精神並重；若僅有射技的形式，弓道便無法成立。然而，沒有射技，弓道也同樣不可能存在。

因此，「技」與「道」必須互相扶助。兩者的關係，猶如精神與肉體。若僅有精神而無健康的身體，人便不完整；但若只重體力，亦難成具文化涵養之人。唯有智力與情感兼備，方能成為精神優越者。

若將弓射分為「內在」與「外在」兩層面，外在的部分人人可見，評價相對容易；但內在的部分往往難以觀察與理解，因此更不易掌握。外在的射技容易被理解，內在的射技則深奧難測。

然而，這兩個層面並非應分為兩個世界，而應視為一體。技術派往往忽略內在修養，精神派則容易輕視技術。但這種對立是錯誤的。唯有技與心合一，弓射才能真正「活」起來。

技法的新境界

何謂「射心」

以往的觀念中，「射技」被視為弓的技術層面，因此人們往往傾向於將「射心」或「道念」視為與之截然不同的東西。然而，事實上這兩者並非分離的概念。若不把它們視為一體，則不僅「射技」本身無法真正成立，「射心」也無法達到圓滿的境界——這一點必須重新加以確認。

這裡所說的「道念」與「射心」，並非什麼高深玄奧的精神理論，而是指非常日常、常識性的「心情」、「感覺」之類。當「射技」作為射弓的外在動作表現時，它並不是孤立存在的行為，而必然同時伴隨著「心的運作」——換言之，射之瞬間，技與心始終並行。

弓射中的「感覺」

同樣地，從我們的意識層面來看，「知覺」也不可忽視。知覺是由感覺器官所獲得的感受。傳統上，人類的知覺被歸為五種：視覺、聽覺、嗅覺、味覺、觸覺。然而依現代科學的分類，還有「力覺」、「痛覺」與「溫覺」等被新增的類別。在弓射中探討這些知覺問題，作為研究的素材，並非無意義之舉。因為與弓射相關的各種知覺，對實際的射法而言，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。五感自不待言，連同力覺、痛覺、溫覺等，也都與弓射行為密切相關。

更進一步說，透過這些知覺，人會產生更高層次的「感受性」——也就是愉悅、不快、喜好、厭惡等情緒反應。這些感受，屬於比單純感官刺激更高階的知覺。弓技中那種「高度感性的刺激」正是由此而生。這一點，或許每一位弓道人都曾經歷過無數次。

射之心理障礙

然而，在眾多知覺之中，雖然「愉快」通常優於「不快」，但這種情緒也不一定能為弓射帶來良好結果。自古以來，人們便有所謂「射之七障」，指的是行射時會構成的七種心理障礙：

　　喜──喜悅使心損
　　怒──憤怒使肝損
　　憂──憂慮使神損
　　悲──悲傷使腸損
　　恐──恐懼使腎損
　　驚──驚嚇使腸損
　　思──思慮使脾損

這些說法是否與現代心理學或醫學理論相符，尚不得而知。但可以確定的是，人類的心理狀態會因「喜、怒、哀、樂」而產生動搖。上述七種情況，也確實常成為弓射時的障礙。因此，遇此情形時，應努力恢復平常心，在安靜、穩定的狀態下射箭，否則往往失手。古代的弓書中也有記載：「怒れるとき弓引くべからず」、「憂うるとき弓引くべからず」，皆是此意。

弓射的評價

評論弓射時，人們首先關注的是「射得好或壞」。所謂「上手、下手」，主要指技術層面上的優劣，是對技能的評價。此外，也有從努力程度、氣度與射品之高低等觀賞角度所作的批評。這類評價方式並非弓道獨有，相撲亦然。大賽結束後所頒的「技能賞」、「努力賞」，正反映這種評價觀。繪畫、書法等藝術領域中，人們同樣會從技巧層面與藝術表現兩方面加以批判或欣賞。然而，所有這些都離不開技術作為基礎。真正的問題在於——技術與藝術兩者如何結合、如何構成一體。

弓射由武技時代發展至藝術表現的時代，其差異正源於此。不過，弓技歷來有嚴密的傳統體系，形成各流派。只要這些傳承不是陳腐的束縛，就應受時代尊重。早在中國孟子時代，已有「武」同「舞」之說。由此觀之，今日在日本討論「弓道藝術論」，並非為時過早。

作為日本文化的弓道

若將弓道視為日本文化的一環，則絕不可忽視其中的技術面。弓道之中，蘊含著長久民族生活所交織的宗教、哲學、科學與心理等傳統文化，流傳至今。因此，它與茶道、華道、書道並列，具有獨特的日本文化性格。弓道中的技法，正是依據長期實踐經驗而傳承下來。武家時代強調的「命中主義」、「遠射」、「貫通力」，皆屬實用經驗所鍛鍊出的射技。故此，各流派所傳的技法，皆有其存在的必然性，絕非偶然產物。

健康的射技

然而，射技無論如何都必須是健康的^註。技法越是精細，越容易伴隨出「病癖（壞習慣）」。在實際情況中，射技越精進，隨之而來的問題往往是如何矯正這些病癖。換言之，技藝的進步幾乎無法避免病癖的產生。也因此，幾乎所有射術書的核心內容，都是在講述如何糾正這些病癖的方法。

這就如同人類的日常生活，看似健康，然而若由醫師仔細檢查，往往仍能發現某些潛藏的病因或不健康的部分，射技亦復如是。

【註】指健全且符合人體工學的

無技之射

所有的傳書與射術書中都一致指出——射技的圓熟境界，最終在於「無技」。技術本身的價值，確實在於通往射術的精妙之道；然而，當一個人達到射術的極致時，技術的必要性便自然消失，外在可見的「射技」之形也應隨之消融。

因此，當射藝達到高度圓熟之時，便成為「無技之射」。技術的進化順序，正是由外在可見的動作技術，逐步內化為心靈上的技術，最終昇華至一種無形、不可見的高層次技法。

與宇宙的融合

竹林派以「五輪砕」從「土體黃色・中四角」延伸至「金體白色・西半月」來描述射法的奧妙。這種描述方式，源於竹林坊本身是密教僧侶背景。根據宇野要三郎範士的解釋，「金體白色」指的是黎明時金星所放射的白光，而「西半月」則象徵黎明前的下弦月。當修練者兩手分別象徵東方的金星與西方的下弦月，身體之勢縱橫天地、貫通左右時，這正是與整個宇宙融為一體的體現。此境界之宏偉，世間再無更高的技術可比。（參見《弓道》昭和29年2月號）

而這種境界，正與釋尊悟道的境界相通。竹林坊如成能以此理念構築其弓道思想，實在令人驚嘆。

當弓道的技法精進至此層次時，它已不再只是技術，而是超越技術的宗教性與哲學性之體現。因此，所謂「高尚的弓道」，正是對「真・善・美」三者的究極追求。

命中與技法

在弓道修練的過程中，即使是初學者，也常會經歷一段「箭箭命中」的時期。然而，若因此便認為弓射已臻完成，那是過於草率的結論。當能穩定命中時，確實意味著技法逐漸成熟，「離れ」的節奏也漸入佳境，因此往往能順勢中靶。於是射手容易依賴那份「調子（狀態）」，並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習慣。

但一旦遺忘了那份節奏或心境，「離れ」便開始紊亂，命中率也隨之下降。到了那時，射手才能真正體悟到：「不應被離れ的狀態所牽制。」

因此，我們必須明白——命中之中，往往存在「くせ中り（習慣型命中）」與「調子あたり（狀態型命中）」這兩種現象。換言之，有時的命中只是習慣與偶然的產物，並非真正的實力所致。

巻藁練習的重要性

在現代，許多人往往忽視卷藁的基本練習，急於上場射向的前。然而在古代的射術書中，對此皆有嚴格的要求與警示。例如《弓術要覽》便明確地教誨如下。

古流所謂的「つくらの法（tsukura-no-ho）」，即今日所稱的「巻藁（makiwara）」射。於禮家（弓道諸派）之中，亦稱此為「胴結（dohyui）」或「胴締（dohjime）」。面對這卷藁射習之時，須窮究射法，端正曲直與推挽之法，並確定射前之姿。於本流中，此法被稱為「內教」，亦曰「巻藁前」。學者應先定「足踏み」，端正身體，正其「弓構え」、「手の内」、「打起し」、「引取り」、「たもち」、「離れ」等各節之義，使其自得，去除一切惡癖。由此體悟天地自然之所生之「善體」，是為教之本義。於「胴造り」、「足踏み」、「弓構え」、「手の内」、「打起し」、「引分け」、「離れ」之諸法中，無一非有法度規矩。唯有將此等規矩熟習透徹，方可進入「的前」之修練，學「堂前」之禮，傳「禮射」之法，習「軍射」之術，正古實古法，並研習弓箭之製作細工，體得「引目」、「鳴弦」之要旨。此一切皆為弓道根本之「內なる教え」，故名之為「內教」。卷藁之結法繁多，有「白砂」、「鞠狩」、「内御座」、「登星」、「四季」等多種，各自皆有法度，且依其法而有相應之射禮。
於是，修習者必須以曲直推挽為大要，捨棄己之主觀臆斷，專心順從師命，方能悟其正道。

技法進步的階段

古人正是以如此嚴謹的態度面對修練。從學習者的接受過程來看，弓的技法可大致分為三個階段：

　第一階段：無批判地接受技法。
　　（這是尚未具備批判能力的初學階段。）

　第二階段：對技法進行批判與反省，並以自身的體驗重新吸收。
　　（然而，這仍未達到純熟的技法境地。）

　第三階段：技法成為無意識的行動，自然而然融入自身，進而與人生觀相結合。

當達到第三階段時，技術已不再只是技術，而昇華為「神技」，並與「道」相通。所謂「從技進道」，正是指這樣的境界。

當然，這絕非一蹴可幾之事，唯有經年累月的修練與不懈的熱誠，方能達成此一層次。

煉弓之道

因此，伊勢貞丈在《安齋隨筆》中如此論述。

『某弓術書中有言曰：『弓を嫌る（厭弓）』。所謂『嫌る』，乃指初學之時，不可勉強使用超過自身氣力之強弓，應選擇能夠自如開弓、與自身力量相稱之弓，以學習射法之意。若以勝己之弓為練習，則非我引弓，而是弓牽我矣。強弓難制，射者為引之而齒緊咬，氣聚胸上，身體自腰以下浮起，足踏不穩，腰力盡失。兩臂屈而不伸，氣逆上胸，呼吸艱難，手臂顫抖。欲強行開弓，反為弓所奪，終因力不從心，勉強放箭，矢不應心而飛，落點大亂。弓術之諸般病癖，多因強弓逼迫，致使手前失調、姿勢紊亂而生。初學之人往往誤以為強弓可使箭勢剛勁、射程更遠，故好強弓。然而，強弓之中，我力未能入弓，唯弓力自行發射，故箭勢反弱，不僅不遠，往往中途即墜。

若依自身氣力選弓，能自由開張，則人力與弓力相和，動作安定不亂，全身之力皆入弓中，箭勢自然剛勁，飛行筆直不中途偏墜。近世三十三間堂之「通し矢」師者，多教弟子以強弓，欲憑弓力貫堂。然而若長久如此，畢生射法皆失其調，終不可成就射術。況且「通し矢」實無實用之益，徒為射數之虛名耳。此不過表演之類，無益之業也。』——《安齋隨筆》

正如人們常說的，伊勢貞丈對於「三十三間堂」的通し矢（堂射）抱持強烈的反感，他的論點正是針對此而發。通し矢的競技性質，自然要求使用強弓，這一點無可厚非。然而，超過自身能力範圍的強弓，在任何時代都毫無必要。所謂「弓を煉る（yumi-wo-neru）」即「射こなす（ikonasu；得心應手）」——也就是能夠駕馭、純熟地運用弓的意思。若連得心應手都做不到，那麼技法便無從施展。換言之，尚未達到足以駕馭弓技的修練者若執意使用強弓，只會徒勞無功、耗力無益。

弓射的技術

藝術性的技能

此處所謂的「射技」，亦可稱為「技法」或「弓技」。然而，如前所述，這並非「製造之技術」（Technology），而是一種「藝術之技」（Art）。因此，弓射的技法並非機械性的技能，而是具有藝術性的修為，往往與心靈活動密切相關。也正因如此，這門技術永遠沒有「完成」的一天。即便是歷經數十年修行、被稱為名人或高手者，至多達於圓熟之境，卻從未真正「完成」。

弓射之難在於其深奧微妙，然又奇妙地具備「人人可入門」的特性。初學者若肯學習，亦能在短時間內上手。弓射本身極為單純，小學生們甚至常以自製弓嬉戲，雖能拉弓放箭，卻未依射法行事，自然無從理解射技之理。

弓射的法則與技術

因此，射箭必須有一定的法則與技術。而且，唯有依據正確的法則與技術去射，才能產生射術真正的價值。那麼，首先就以初學者為對象，說明何謂「射技」。

弓道的理論中，確實存在極為高深遠大的層面，也有在技術上難以用語言表達之處，但那是後階段的課題。對於初學而言，最重要的是正確理解基本原理，並將其付諸實踐。

正如前文所述，根本原則在於端正身體，使天地左右的均衡不被破壞。也就是說，如《禮記》所云：「内志正しく、外体直くして（內誌正，外體直）」，抑或是「射は正しきを己に求む。己正しくして而して後発す。発して中らざるときは、則ち己に勝つ者を怨みず。反ってこれを己に求むるのみ。（射求正諸己。己正而後發。發而不中，則不怨勝己者。反求諸己而已矣）」。然而，雖然道理如此簡單，世間卻少有比這更困難的事。

射形的核心

為了「己正（端正己身）」，自古以來留下了種種教誨，而其中射形的根本，即在於身體的十字結構。

心端正，身體自然端正；反之，藉由使身體端正，也能引導心志歸於正。也就是說，「会」的正確姿態，應呈現出「十文字」的結構。古代弓術書中皆記載所謂「五重十文字」概念。所謂「十文字」，指的是縱橫交叉的形態。當縱線與橫線恰到好處地交會時，即代表射手在「天地左右」的平衡上已臻完善。這意味著整個射形的均整，皆根源於此「十文字」的原理。

五重十文字
　・弓與矢
　・弓與押手手之內
　・弽的拇指與弦
　・胸中線與兩肩
　・頸筋與矢

只要能如上所述般確立那「五重十文字」的形態，便可稱為正確射形。

換言之，「十文字」正是弓射的基本原則，其本質無非在於天地左右的均衡伸展。自古以來所說的「五重十文字」，歸根結柢，皆是為了完成一個「大十文字」。五個小的十字，最終都融為那一個大的十字之中。

十文字的完成與中正

然而，這看似單純的十文字，實際上卻極難達成，其中潛藏著種種問題。

歸結而言，射形之要在於使橫向六處關節貫通如一。然而，此非單指關節之連動而已，亦關乎骨格與筋肉之整體聯繫，並進一步牽涉至氣力與呼吸的協調。是以，從宏觀上看，這似乎極為單純；然若細究其中，卻是極其複雜的問題。許多弓術書之所以詳論弓射的生理層面與病理層面，仍難以道盡，正因為這門技藝之精微，非言語所能完全表達。故而古人皆曰：「凡事以中道為貴」，蓋此理無他。「過ぎたるはなお及ばざるが如し（過猶不及）」──弓射之理，尤須尊重無過不及之中正。古人亦歎曰：「中庸は難いかな（中庸難矣）」。誠然，弓射之技唯有保持絕對之中正，其成果方能真實地顯現於行射之中。然而，行射行為乃瞬間之事，氣力與形體皆在流動之中，如微風拂葦，搖曳易動。

因此，許多有志於弓道之人，終其一生，皆在不斷地苦心探求、反省、又再苦心——這便是弓道人所謂的「時常煩惱」的境地。

原文

弓道教本第二卷　射技篇（1955）Pp. 9-28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