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著時代與科技的發展，似乎越來越多人傾向單純地「懂（知道）」，而不「做（實行）」。教育體制使我們更習慣死記硬背，並自以為那樣的記憶將會永遠存在。然而，現實卻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們：就算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無數次，真正需要時往往還是想不起來。即便勉強想起了，也常常在日常生活中派不上什麼用場。「知行合一」——這句曾經承載無數哲人與實踐者精神的詞，眼下卻似乎愈來愈成了空洞的口號。

　　我曾讀過宮大工棟梁西岡常一先生的著作《口伝の重み》（日本経済新聞社），裡面所闡述的態度，令我感觸良多。書中，他毫不掩飾地告訴世人：職人的世界裡，沒有「手把手教」這回事。原則上，全靠身體去理解，靠眼睛去觀察老師留下的優秀作品，從中汲取精華。而老師也只會在恰當的時機，才點破一語。學的人必須拼命，教的人同樣也是拼命。

　　很多人或許會感到不解：為什麼要用這樣低效率的方式學習？這不符合現代社會強調的「效率」與「成果導向」。然而在傳統技藝的世界裡，語言往往是蒼白無力的。許多經驗、許多細節，並不能靠文字完全傳達，只能在反覆練習與漫長歲月的積累中慢慢「體會」出來。這就是所謂「言傳不如身教」，甚至進一步說，是「身教也不及自證」。

　　我記得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。某位年輕的木匠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師傅榫卯工藝的「訣竅」。於是，他拿著筆記本，跟隨師傅身邊，凡是見到什麼就立刻記錄下來。然而，數月之後，他照著筆記操作，卻總是做不出師傅那樣緊密無隙的接合。最後，他忍不住質問師傅：「為什麼明明我全都記下了，卻還是做不到？」師傅只是淡淡地說：「你看了我的手，卻沒看我的呼吸。」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。真正的技藝，從來不是知識的堆砌，而是時間、心境與身體一同鍛鍊後的產物。

　　隨著科技不斷推進，我們周遭的人也愈來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選擇「輕鬆」的路。有人依賴短影片教學，有人依靠AI生成的答案。當然，這些都不是壞事，它們甚至能在某些情況下大幅提升效率。但問題在於，當一個人僅僅停留於「知道」，卻從不曾踏入「實踐」時，那些知識很快就會如浮雲般消散。努力本身才是將知識鍛造成智慧的火焰。

　　我認為，唯有透過「練習」去融會貫通，才能將「知識」與「技藝」真正傳承下去。基礎技法從來就不該被忽視。無論是弓道的「足踏み」與「胴造り」，還是木匠的一刀一削，皆需日復一日的累積。這份積累，雖然緩慢，但正因緩慢，才具有重量。

　　我們之所以遺忘這些理所當然的方式，根源正在於我們太過依賴言語。說出口的話，聽進耳的聲音，很容易被誤以為已經「掌握」。腦海中的記憶庫堆滿了名詞、公式與定義，卻極少真正落實在生活的行為裡。於是，知識與生命漸漸脫節，教育也就失去了應有的靈魂。

　　這讓我想起另一個流傳甚廣的小故事。某寺院有年輕僧人，每日苦讀經書，背誦流利，但卻總是心浮氣躁。師父便吩咐他每日去挑水，從井裡打水上來，倒進竹籠。僧人心生不滿，因為水總是從竹籠流光，無論如何都留不住。數月之後，他受不了，質問師父：「這樣毫無意義，徒勞無功！」師父卻讓他看那竹籠——原本滿是塵垢的竹籠，如今已被水流沖刷得潔淨透亮。師父說：「經文之於心，亦如水之於籠。」這就是實踐的價值。

　　當在弓道場上練習時，這種「口傳」與「身體理解」的感覺格外清晰。師範的指導往往簡短，甚至有時只是一個眼神。更多的時候，要靠我們自己去試，去感受弓的重量、弦的張力，乃至呼吸與步伐的節奏。若僅僅靠筆記本，靠回家之後的反覆推敲，是絕對走不進那份「會」的。唯有透過身體的試煉，才能將那份知識真正化為血肉。

　　「口傳」一詞，原意是家訓的傳承。它並非單向的說教，而是在傳遞者與接受者之間都處於積極狀態時，才算真正成立。這其中有一種微妙的「合氣」：老師願意給，學生願意受，言語因此才具有重量。反之，若只是冷冰冰的知識灌輸，既不會留下痕跡，更無從生根發芽。

　　因此，我願意將自己投入到這份傳承之中。作為弓道修習者，我更會努力去加深對基礎知識與技巧的理解，並嘗試將這份理解分享給他人。用語言去鼓勵與引導，並用心傾聽，設法與他人的心靈產生共鳴。如此，教育才有了溫度，學習才有了厚度。

　　或許，這正是「知行合一」在當代最需要被重新喚醒的意義。知識不該只是冷冰冰的概念，也不該只是短暫的記憶，它必須與實踐相依為命。唯有如此，我們才能不被時代的洪流沖刷殆盡。

2025年8月19日
覓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