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雜記

【隨筆】山本老師追憶錄

伝統とは、口で分かれば、本を読めば良い。
本で分かれば、先生はいらない。
口伝というのも、口で伝えるのではなく、
先生が手取り足取りで教えること。


  第一次與山本老師見面,是在2008年的本多流新年射會。那時的我,不過是一個弓歷不到兩年的留學生,日語也還只是「能生活」的程度。比賽結束後,片岡學長拉著我參加會後交流酒會。場地在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居酒屋二樓,低矮的餐桌擺滿啤酒、清酒與小菜,笑聲與熱氣充斥著整個空間。

  大部分人酒足飯飽後,片岡學長將我帶到老師面前:「這是來自台灣的留學生Kyo,現在在我們弓道部裡練習。」

  本以為只是點頭寒暄,沒想到老師微微瞇起眼睛,盯著我看了幾秒,接著就要我坐下(其實是正坐……),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弓道理論。那晚,他足足講了四十多分鐘,從「胴造り」到「会」的要領,再到「残心」的概念。中途片岡學長試圖「解救」我:「老師,他是留學生,可能聽不懂……」結果老師立刻搖手拒絕:「沒關係,讓他聽著。以後就會懂了。」

  這一句話,如同一顆種子,深深埋進了我心裡。


  隔年在東京大學本鄉校區的育德堂弓道場,我再次見到老師。那天是大學對抗射會,由本多流生弓會主辦。說實在,記憶已模糊,但仍清晰記得老師演武時的氣魄。那一瞬間,我彷彿看到什麼叫「剛健典雅」的化身。彼時我暗暗立下誓言:若有朝一日能親近學習,必當牢牢把握。

  多年後,因緣際會,我移居北京。雖仍參加過幾次本多流中央研修會,但總與老師擦肩而過。直到2016年,我終於在研修會場內與老師再次對上眼。我心想,老師應該早已忘記我這個無名小輩。沒想到他先開口:「喲!不錯不錯,還在練習嘛。」那一刻,心底的喜悅幾乎要溢出。

  第二天練習時,我見老師一個人溜到抽菸區,便壯著膽子跟了過去。老師點燃香菸,煙霧在冬日冷空氣中緩緩散開。我們就這樣邊聊邊站著,不知不覺間談到弓道的方向與自身的瓶頸。忽然,老師轉頭問:「話說,你這次在日本待幾天?明天有空不?要不要來我家練習?有點遠就是了喔。」

  我愣住了,腦袋裡浮現出的是「什麼!」,但嘴巴卻不假思索脫口而出:「沒問題!」
  也就是這一句話,開啟了我往後幾年的「閉關稽古」之路。


  館林是群馬縣一個寧靜的小鎮。冬天的風裡帶著刀割般的寒意,夏天則悶熱到令人窒息。老師家在杜鵑花之丘公園(つつじが岡公園)邊上的一條狹窄道路旁,是昭和初期典型的典型木造建築,外牆略顯斑駁,但一進門就能聞到木頭與紙張混合著的氣息。

  稽古場是一個4×6平方公尺的小空間,裡頭只有一個巻藁,牆邊堆滿老師的竹弓、箭筒和厚厚一疊的弓術書。老師總是先讓我拉筋且熱身幾箭,然後皺著眉頭說:「太弱了,用這張吧。」

  於是我從四寸伸25kg,一路被逼到二寸伸33kg。每次引開時,感覺全身筋肉都在嘶吼。晚上回到飯店,背部、手臂酸痛到無法入睡,只能靠大浴池把自己泡得半昏迷,第二天再重新投入循環。

  稽古的節奏簡單卻嚴苛:練習——休息——聽講——再練習。休息時,老師會拿出泛黃的弓術書,邊翻邊講解其中的章句。他的聲音不快,但每一段話都像是要你用一生去咀嚼。更何況還是稍微古早的日文。

  有時候,老師會突然把書闔上,笑著說:「走,去吃飯。」於是我們就到附近的小食堂,點一碗烏龍麵或幾串烤雞肉串。店裡的老闆娘對老師熟稔,常常笑說:「老師又帶弟子來磨練(酒)啦?」老師總是哈哈一笑,卻不否認。

  對我而言,那些日子幾乎像另一個世界。沒有比賽,沒有段位,沒有審查,只有弓與自己。


  最後一次與老師見面是在埼玉縣多喜的洗心洞弓道場,正值新年射會。那天我第一次見到老師常掛在口中的尾木桑,並親眼目睹了他的演武。尾木的「離れ」有一種無可言喻的輕巧而強勁,彷彿每一箭都貫穿了自己的生命。

  回到飯店後,我忍不住打電話給老師。電話那頭,他的聲音比平日更柔和一些:「你今天看了尾木的演武,知道自己與他最大的差異是什麼嗎?」我沉默片刻,老師接著說:「那就是『一射一射ごとに一生懸命に引取ること』。這一點,你一定要銘記。」

  當時我還不覺得那是最後的叮嚀。沒想到,這段話成了老師對我最終的教導。


  2019年2月27日,片岡學長不尋常地在工作時段打來電話:「山本老師走了。」短短三字,卻如同利箭直射胸口。我愣了許久,直到老師長子國雄桑來電,才不得不面對現實。

  葬禮當日,我借來一套黑色西裝,隨即趕赴日本。告別式上,空氣凝重到讓人透不過氣。當棺木緩緩送出時,我眼眶酸澀,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。

  告別式後,我與洗心洞的前輩們聚在館林車站前的小酒館裡,邊喝清酒,邊聽他們說起老師的往事:年輕時比賽的囧事、道場裡嚴厲卻又細心的指導、還有私底下的幽默。笑聲與淚水交錯,或許這時我才慢慢接受這份失去。


後記

  距山本老師辭世已七年有餘,對老師的崇敬與憧憬一如既往,而對老師的懷念卻愈加濃烈。這幾天練習時,不知為何,弓弦拉至耳畔之際,腦海中總會浮現老師那帶著一點煙嗓的聲音,或嚴厲、或溫和地在我耳邊提醒。幾年來我始終不敢將這些思緒付諸文字,或許因為怕文字一旦落下,便意味著承認老師真的已經不在了。

  然而,時間不饒人,記憶若不留下,終究會被生活的流沙沖淡。於是乎,有了這篇文章。

  如今回想,老師的一生我並不了解全貌。但我清楚,他對這名來自台灣的外國學生,給予了最真誠的指導與厚愛。他不只是弓道的指導者,更是我心中「剛健典雅」的案內人。

  謹以此文,獻給敬愛的山本老師。


百聞は一見に如かず。百見は一取に如か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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