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斜灑進道場,木地板上浮動著金色的塵埃。推開木門時,空氣裡還留著上午潮濕的餘溫,混合著木香與弓弦松脂的淡淡氣味。每一次踏入這片空間,都像踏進一個自我對話的結界。牆外的街聲、手機的震動、商業世界的喧囂,全在這一步之後被留在門外。
練習,從清掃開始。拿起掃帚,先從射位開始慢慢掃起,沿著地板縫隙,把灰塵與落葉推向一角。地板在掃帚下發出低啞的聲響,這像在提醒身為練習者的我,這曾承載過多少箭聲與足音。接著替靶面拍去落塵,確認靶紙是否有鬆脫。安土因昨夜細雨而略顯濕潤,土壤吸收了光線,讓整個靶區顯得沉穩而安靜。這些動作看似瑣碎,卻是進入練習狀態的一部分;手在動,心也在逐漸沉靜。
換上道服的過程,更像是一種儀式。褪色的黑袴隨著角帶收緊,束縛了日常的鬆散。戴上弽,微微的緊繃感亦提醒著我,這是與弓為伴的契約。站在本座前,會先閉眼呼吸,感覺腳底與地板的接觸——「足踏み」輕輕張開,彷彿要抓住這片土地般與其貼合。吸氣,讓背脊與肩線在體內延伸成一條看不見的弦。張眼後,世界已經不再是剛才的世界;它被一道看不見的靜謐邊界包圍,而我在其中。
手臂緩緩抬起,如同舉起一輪日月;張弓時,弓弦的張力一寸寸流入手臂與肩背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穿過一道看不見的界線。進入「会」的那一瞬,時間幾乎靜止,周圍景象被壓縮。然後,突然地弓弦的鳴聲劃開空氣,箭在視線中化為一道直線,直入靶心外緣。落箭聲在安土中消逝,留下的是手臂微顫與心臟的跳動。
一次、兩次、三次、百次。箭有時貼近靶心,有時偏得稍遠。汗珠沿著鬢角滑落,溼透了道服的後背。左右肩也在連續張弓下開始泛酸,手臂的肌肉也逐漸麻木。我告訴自己,不要急於修正命中,應試著觀察每一射的差異。弓道不是數據競賽,而是與自己對齊的過程。
練習的間歇,坐在道場一角,看著場外的柳樹枝葉在風中微微晃動。樹影落在地面,像流動的墨跡,偶爾有鳥飛過安土上方,帶起一抹短暫的陰影。那一刻,我意識到,這些自然的變化與行射也有關——風速、光影、濕度,它們都是行射的一部分,而非外在干擾。
當最後一支箭結束後收回,一如既往地站在道場內檢視今天的成果。幾支箭的位置凌亂,只有兩支緊緊貼在靶心邊緣。我想起「射即人生」的比喻:不可能每一次都能理想命中,重要的是在過程中找到穩定與準確的依據。今天的離靶,不全是失誤,有些是因為企圖微調姿勢而導致的偏移——它們是成長的痕跡,而非單純的錯誤。
卸弦、整理器具,弓臂在放下時釋放了沉重的張力,肌肉的疲勞像潮水般湧回身體。場地再度被掃過,靶心上的箭痕被覆蓋新紙,像為明日的練習者預留一張乾淨的頁面。
走出道場時,夜色已經落下,涼風帶著海的鹹味。抬頭時,月亮靜掛在天空,銀色的光灑在街道與屋瓦上,也落在我的肩頭。練習的疲憊被月光稀釋,心中的雜音更逐漸遠去。箭在靶上的位置已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那一瞬與自己對話的沉靜。站在道場門口,深吸一口氣。月色清涼,仿佛洗過我的眼與心。
明日,我仍會回到這裡,掃地、張弓、引分け、離れ。一如今日,卻又不同於今日。
2025年8月13日
覓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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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類:生活雜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