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途被說有三種樂趣：一是旅程的計畫與準備，二是實際踏上的旅程本身，三是旅程結束後的記憶。這話雖然不是我說的，但讀來卻十分貼切。我深以為然：旅行的樂趣，其實早在踏出家門之前就已經開始了。當你在地圖上標記路線、思量哪個車站下車、選擇住宿的地方時，心已經先行抵達目的地。翻閱火車時刻表的手掌裡，仿佛握著未知景色的氣息。計畫的過程，不僅是對未來的想像，更是旅行本身的一部分。

　　作家吉行淳之介曾寫下「到街角的菸草店也是一場旅程」。對成年人而言，僅僅是到附近的菸草店買菸，也足以構成一種旅行。他想表達的是，只要心懷「旅心」，即便是熟悉的街道，也會在眼前展現出嶄新的景色。晨光如何灑落，路人步履的節奏，店鋪窗前季節的果實……這些日常中的細節，在旅行的視角下，都會變得不同尋常，彷彿賦予了新的意義。旅行並不只是遠行，日常的每一個角落，也可能成為心靈的遠方。

　　我曾有一次深刻的旅行經驗。那是初春的日本京都，河邊的柳樹剛剛吐出嫩芽，微風中夾雜著花粉的香氣。沿著鴨川漫步，河水清澈見底，偶爾有白鷺掠過水面。街角的茶屋傳來悠揚的三味線聲，門口的招牌上用毛筆寫著「春茶特惠」。我走進茶屋，點了一碗抹茶，窗外的景色與茶香交織成一幅畫。這一瞬間，我意識到，旅行並不在於目的地的宏大，而在於細微瞬間所帶來的感動。

　　旅行教會我們，距離的重要性。稍微離開日常，對事物的觀察與感受會產生微妙的變化。每天熟悉的街景，若換個角度或距離去看，會呈現出不同的意義。舉例而言，在台北淡水老街的黃昏，我曾站在淡水河畔，遠方夕陽映照在紅色屋瓦上，河面波光粼粼。平日的街道雖熟悉，但此刻的光線、空氣和人群，讓整條街都散發出新的生命力。老舊建築、路旁的小花、人們的招呼與神情……旅行讓我們重新發現那些平時忽略的美。旅行不只是身體的移動，更是一種心的距離感，它讓我們能從日常中抽離，看到更完整的世界。

　　而旅行最迷人的一環，還在於偶然的邂逅。按計畫前進固然愉快，但迷路、走進意料之外的店鋪、與陌生人交談，這些偶發的體驗往往更令人難忘。方向音癡（路痴）的我，常以這概念說服自己。

　　記得在京都的一條小巷裡迷路，意外進入一家小小的舊書店。店內木架上擺滿泛黃書頁的舊書，空氣中瀰漫著紙張與墨水的氣息。店主看著年過七十，微笑著介紹每本書的來歷。我隨手翻閱一本昭和初期的詩集，抬頭望見窗外竹影搖曳，陽光斑駁地灑落在書頁上。這樣的偶然邂逅，比任何名勝古蹟都更讓人印象深刻。旅行容許這種「不按劇本」的自由，也正因如此，我們才得以體驗日常無法給予的心靈釋放。

　　旅程的記憶，隨時間流逝，卻能鮮明地重現。回到台北家中，回想旅途中看到的天空、感受到的風、品嘗的食物、遇見的人們的笑容，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地方。曾在台南的一條老街，我吃著碗熱騰騰的擔仔麵，店裡傳來老闆娘哼唱的老歌。這一刻的味道與聲音，長久留存在記憶中，成為我日常的溫暖片段。旅行的記憶如同心底的寶箱，隨時可以打開，讓心再度行走於遠方街道。這份感受，是任何物質無法替代的。

　　旅行不僅是物理的移動，更是心境的變化、日常距離感的建立、記憶的累積。唯有離開熟悉之處，我們才能看見新的風景；唯有踏上旅途，我們才能真正理解那些平日無法察覺的事物。這些景象與經驗，會長久留存在心中，讓日常也因之變得豐盈。旅行的目的，不只是到遠方，更在於稍稍抽離生活，打開心扉去迎接未知與偶然。

　　這，或許才是旅行最本質的意義。

2015年11月23日
覓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