弓道教本

《弓道教本 第二卷》射技詳說・節錄(上)

下文節錄自全日本弓道連盟《弓道教本 第二卷》Pp. 51-82。


弓道理念

〔宇野〕

射裡見性

射的修練,固然需經技術上的熟練以為進步之途徑,然而,若僅執著於技術,便已迷失了本旨。射的要點,在於與大自然融為一體;即便只是一瞬間,也應期盼能拋卻自我的煩惱,使心歸於純真無雜的空白境界。是以我認為,射之極致境地,正可謂——

   「行雲流水即弓道」

射,亦為自心之映現。觀其弓,可知其心;觀其射,可見其性。所謂「射裡見性」,正指此意。此理亦與禪之精神相合。京都天滝寺之再建者腰山禪師,乃明治初期之名僧,世稱「白隱」。據傳其於庭前築垜(安土),掘穴於其前,於暗夜燃燭習弓。禪者本善於鍛鍊精神,使之入於空境;然一旦執弓引弦,卻發現心意不易如願,難以洞察其極,於是乃以弓為修行之具,更進一層參究其道。

射之自然美

射中亦顯自然,而其美亦寓於自然。所謂「殘身」之美,乃射行之結果,自然而生;若射之過程不純,其殘身便不成美。花之所以為美,乃由內在生命之不息運作,終使美態自然而然地綻放。故我以此為理想,終身以之自勉:

   「射行流水 殘身タリ開花」。


〔高木〕

骨力與筋力

弓術的修行,是由習慣長年累積而成的。因此,平時每一矢皆須重視,務必慎於坐作進退,舉止典雅、端正、自然流暢,不可草率。初學之時,身體動作仍須經由意識控制;然隨著鍛鍊的深化與修行的累積,這些動作逐漸轉化為幾乎無意識的反射運動。故此,更應警惕不可養成惡習,一旦形成,便難以矯正。

弓術之要,在於「力」的正確運用。依其剛柔之理,當以骨力為主、筋力為輔。筋肉之力,應當輔助骨架,使之能直正運行;骨須盡其骨之職,筋須為骨之助。修練之旨,不在於以筋壓骨,而在於筋守骨、筋養骨、筋助骨,使骨之力得以正發。唯有如此,方能成就不偏不倚、剛柔兼備的射。

弓、身、心之調和

全身的筋骨,必須均勻運作,無有偏倚。不可有閒散之處,亦不可有凝滯僵硬之節。身心俱當平和安定,氣息悠然自若,然亦不可有絲毫鬆懈;應當展現出伸びやか之姿,內斂而不弛緩,外觀則緊實端然,並帶有高雅之氣韻。若能如此,則弓、身、心三者可達到安然張發之調和狀態。進而更能與「的」同調共鳴,至此方可謂超越空間之真中。此即射之生命所在。自古所稱之「七道」與「五味」,以及諸多弓道之教誡,皆不過是為導人達至此一調和境界的道標而已。

有生命的射

凡一切調和皆美感。僅僅雙拳之間若能相調,已自有美;更進一步,當左右雙拳與雙肩、胸部同時參與,橫軸之調和遂成,則其美益顯,並生出一種穩定之感,命中亦隨之增多。再更上一層,若於此之上更得縱軸(頭、胸、軀幹、足)之貫通與調和,方始入射之本筋(正道),其姿愈發端正安定,命中愈加確實。進而若再加上精神之運作、心靈之活動,射便真正「活」起來——此時,方可謂之有生命的射。真正的調和,並非妥協之產物,而是緊張張力之間所形成的均衡。若內在生命未能躍動,若精神未能在寂靜中安定,即不可稱為真之調和。

至於射中能否生出高雅有品格、清香流逸之氣韻,抑或流於庸俗,甚至平凡無味,並非僅決於技術,而繫於射手的精神狀態、人格陶冶與深度。是以志於弓道之士,當致力於孕育出高貴、清雅,並具有生命力的「射」,以此為修業之志。


足踏み

「足踏み」的方法與氣構

〔千葉〕

進行「足踏み」之際,應非以「站立」意識為主,而是抱持「將身體安然置於大地之上」的感覺為佳。因為弓道之理想境界在於「天地人一體」,人之身體亦應為天地之一部分。若單純「站立」,則是以局部力量支撐全身,一旦此支撐之力稍有變化,「足踏み」便會隨之崩潰。

故此,進行「足踏み」時,應先將視線移向靶,先以左足微微踏出半步,務使左足不離地,不致破壞體態。接著以右足足底輕貼地面,如拂地般將右足引近左足,然後以略呈弧形之意識,依照「矢束」長短,徐徐向右展開。

以此種心得進行「足踏み」,便是正確的自然體。以此姿勢向八方開展,毫無隙縫,能夠隨勢而變,可進亦可退,達到自由自在「足踏み」之境。

由於「足踏み」重在正確的自然體與八方開展之姿勢,因此不宜在任何部分施以偏重之力。足底應柔和地、輕盈地貼於地面(大地),非使勁壓迫,而是以輕柔感為上。

初學者往往易於在局部用力,特別是腳尖或腳跟等處施力。一旦外部自前後左右施加力量,則「足踏み」極易崩潰。例如柔道足構,亦同樣講究不在局部用力,以能順應外力而不失形的理想體態,方能毫無破綻。若力量偏於一方,則遇外界刺激即姿勢崩壞,陷於敗勢。弓道「足踏み」理亦如是。

膝關節(膝蓋骨)不宜僵直,應保有活動之餘地;踝關節亦不應硬化,須如彈簧般自然柔軟。如此,足趾與雙腿皆不著力,而保有輕柔感。隨著行射變化,身體各處會自然而然地依照引弓之力而生出相應的平衡變化。


〔宇野〕

將兩足尖確實置於靶心延長線上固然重要,但更需注意腳趾彼此不可張開,應將腳趾輕柔且整齊併攏。「土踏まず(tsuchi-fumazu)」的概念亦指腳板須保持些許弧度,如中心處微凹的橡膠輕輕吸附於地面。膝蓋則不可外張,反而應略作微彎,使腿部肌群筆直舒展;同時,自足外側至腳跟略帶包覆感般地收緊,則全體更為堅固而穩定。所謂「足踏み」的堅固與安定,是支撐胴體、發揮橫軸、完成射法的核心條件,自始至終都不可或缺。


〔高木〕

「足踏み」不僅只是外形的問題,更重要的是在支撐上半身,或是在引弓時,如何使重量落到身體下方,以足底來承受那份重量感。其要領就是讓整個足底平穩地、柔軟地、並且緊密地彷彿吸附在大地(地面)上一樣。古人所說的「「上肩・妻肩を地紙に重ねよ(將左右肩安穩地重疊於地面)」指的正是這種道理——必須讓足底有這樣的狀態(心態),上半身才能更正確地層層堆疊、穩固地扎在其上。


角度與距離

〔千葉〕

「足踏み」的角度,一般採外八字,並使兩足尖置於指向靶心的延伸線上。然而,隨著年紀漸長時,「足踏み」逐漸地成略近似半丁字,並將左足尖稍微外開。此乃因高齡後體力衰退,通常左肩不易充分伸展,容易形成退肩所致。

在體力旺盛且弓勢充實的壯年期,理想狀態下,兩足之間的間隔以與矢束略相等為佳。過窄或過寬皆非所宜,但相較之下,略窄優於過寬。小笠原流一般採較為狹小的足幅,這是因為在進行各種作法時較為便利。「足踏み」的教歌(大和流)中有曰:

  八文字 足の間の寸ぞなき
   その身 の曲尺に合わせて

意即:外八字的足幅,並無固定尺寸,應依自身體格與骨格條件而定。

因此,因應個體差異調整「足踏み」,方為合理之道。


〔宇野〕

「足踏み」的角度,在《教本》中也暫定規定為約六十度,一般亦多依此標準。不過在腳趾間距較窄的情況下,六十度左右似乎較為適當。然而,角度大小與爪尖間距的寬窄,以及弓力強弱均有關聯。也就是說,使用強弓的射手,其角度宜較寬,相應地,站距也應較大。「足踏み」逐漸變窄的傾向時有所見,我認為這是因為忘了「足踏み」的本義,只剩下「能站著就好」的想法所造成的;另一個原因,也可能是腰力不足。實際上,使用強弓時,站得太窄根本無法承受其力量。自古以來規定以自身「矢束」長度作為「足踏み」的基準,也正是基於這些理由而來。


〔高木〕

「足踏み」與「胴造り」同樣,是進行射法時的基礎動作,兩者不可切割看待。然而,就說明順序而言,先談「足踏み」較為妥當。「足踏み」距離與角度,與行射有密切關係;從射形美觀的角度來說,也是取得均衡之美所不可或缺的,因此必須注意不要偏離規矩。

左右踏開後,雙腳所形成的角度,取決於個人的骨骼結構,因此因人而異,但內側大約保持六十度至七十度左右較為適當。古稱「扇の規矩」或「蜘蛛の規矩」,指的就是此事。兩足之間的區域稱為「地紙」,也稱為基底。

雙腳間的距離,即左右踏開後兩側拇指指尖之間的間隔,以自己身高的一半左右為宜。古來稱「人々の矢束たるべし」,若以身高約五尺三寸(約1.6m)的射手為例,距離約二尺七、八寸(約82cm)較為適當;如此便能形成與身高及「矢束」相互均衡的姿態。


足踏み的優劣所帶來的影響與修正

〔千葉〕

壯年者與老年者在「足踏み」上確實會有所差異,但體格本身並不造成差別。若身形高大的人「足踏み」過窄,便會破壞上下方向的均衡,因此最好始終依照自身的「矢束」來踏開。


〔宇野〕

如果「足踏み」未能保持在一直線上,雙腳左右有出入,或兩腳的角度忽寬忽窄,那麼「胴造り」便無法筆直且正確地完成,並且會造成箭在飛行時容易前後偏離。例如形成接近丁字的樣子——也就是說左腳角度過於張開時,左腳會變得僵直並呈現前傾狀態,使「胴造り」崩壞。這會導致射法偏向「當て弓」。為此「三重之十文字」十分重要(後述)。


〔高木〕

「足踏み」的角度與間隔若未符合理想的規矩,射法上便會出現各種負面影響。例如,角度過窄時,身體前後的穩定性雖會提高,但左右的穩定性反而降低。相反地,角度過寬時,左右的穩定性會增加,但前後的穩固性下滑,使射法變得淺薄無力。

雙腳拇指指尖距離的大小,也同樣對射法造成多方面影響。距離過大時,腰部以下的筋骨負擔過重,尤其是下肢內側肌群過度緊張,使得左右的穩定性雖然上升,但前後變得脆弱。同時,下半身會變得僵硬,使上半身的運作受限,導致動作拘束,有失圓滑。反之,若距離過近,下半身的筋骨確實會較輕鬆,但上半身也容易因此失去收束力,進而出現前傾或後仰、身體彎曲或扭轉等問題。手臂及其他部位的動作,亦因過於自由而缺乏控制力,使整體射法鬆散、缺乏收束。


胴造り

「胴造り」的方法與心態

〔千葉〕

「足踏み」是為了進行「胴造り」所做的準備,兩者不可分割。在那輕盈的「足踏み」基礎上形成雙腳支撐,然後將腰骨穩穩地置於其上。那並不是像掛著木棉手巾般輕飄,而是像掛著沉穩厚重、質地優良、適合舞蹈用的縮緬(綢緞織物)手巾般,帶著一種柔軟卻有份量的觸感。若說有力,似乎全身各處都能找到力量;若說無力,又彷彿哪裡都沒有。這種沉穩的柔軟性,才是理想狀態。

方法上,所有關節——從足指關節、足踝關節、膝關節到髖關節——皆如「足踏み」中所述,以自然的形態正確相連。其上讓腰骨安穩落定,脊柱自腰沿著頸部直達頭頂,成一直線。下巴微收,眼睛半睜,望向鼻頭。以丹田為中心,意念使頭上無限地向上方伸展,下半身則向地面無限深入。若關節沒有以自然形態正確相接,而是斜向錯置,一旦自上方施壓便會折斷。從結果來說,就像一支彈性優良的釣竿,在微風中前後輕輕搖曳擺動,形成毫無阻力的姿勢。這也如「足踏み」所說,是柔軟、八方開放的姿態。教歌中說:

   胴はただ常に立ちたる姿にて
     退かず掛からず反らず屈まず(大和流)

所指的正是這樣的「胴造り」。

臍下丹田是身體重心所在。丹田位於肚臍下方二、三寸(約8-9cm),並位於身體表面往內約二、三寸(8-9cm)的位置。意念集中於此,但不可刻意使下腹僵硬,也不可故意內縮。肩根下沉,頸部向上延伸,手臂如同雙腳一般,不施加多餘的力量。肌肉整體保持柔軟,順其自然。


〔宇野〕

「胴造り」的要領,是在「足踏み」的基礎上,將脊椎經由頸椎一路向上,筆直延展,使軀幹安定。一般來說,頭部以上容易被忽略,因此必須特別注意,稍加意識地使頸椎立得筆直,如此脊柱也會自然伸起。

「足踏み」「胴造り」所形成的「体構え」,自始至終不可改變,其好壞對射法影響極大。因此,在「取懸け」之前,透過「物見」對準靶,便能辨別其優劣。這就是所謂的以靶為鑑。「てらす(terasu)」指的是檢查靶與胴是否落在同一條線上;就像「弦調(tsuru-shirabe)」以整氣息,同樣地,對著靶檢查自身的體構,使氣息與力量趨於一致。

因此,這個「体構え」的要求是:「足踏み」、左右腰、左右肩,相對於脊椎必須形成十文字;並且以上三者需成為彼此平行的橫線,疊合一致。這便是所謂的「三重の体構え」。形象地說,就像將身體納入一塊有三道橫木的堅固木板之中,這三條橫線在整個射法過程中絲毫不動,只允許關節本身依動作而活動。


〔高木〕

「胴造り」是在規矩完善、正確的「足踏み」之上,將上半身逐層堆疊,使行射能以合理方式進行,因此保持身體筆直至關重要。古語所云「五身(懸かる身、退く身、伏す身、反る身、中央なる身)當中,以中央為吉」,指的便是這種筆直的軀幹。

並且,要使身體與「足踏み」相連,不在任何部位積聚力量,也沒有鬆散之處,全身須穩固、沉著,如同從地面生長出來般,並呈現修長的姿態。要形成這樣的體勢,是在頭部、上體、下體三者的重心線本來筆直落至足關節的「正常姿勢」上,再加以調整:不彎曲身體,僅讓身體整體微微向前傾,使背側肌群受到極輕度的牽引即可。

在此情況下,重心線會落於地面中央略前的位置,而此即為進行射法時最為合理的姿勢。


氣息與重心

〔千葉〕

在進行「胴造り」時,氣息的調整尤為重要。只要盡可能做兩至三次深呼吸,力量便會自然充實至下腹,使其更為穩固。即使從後方受到推力身體會向前晃動,也會自然而然回到原位。重點在於讓體配自然地融為一體,使身上任何部位都無緊繃凝滯,從而形成自然體的「胴造り」。大和流中教示如下:

   身作りはすなをに立ちし姿にて
     心の綱の控えゆるすな(大和流)

意即:胴造り應是在素直筆直的立姿中完成,心之綱(心態的牽引)切不可放鬆。


〔宇野〕

「胴造り」不僅是外在形態,更關乎其內在內容。因此,重心的配置,對於身體的安定而言,是極為重要的。

其核心要點在於:氣息安定,以及力量中心點究竟位於何處。將氣息收於臍下丹田是一方面;另一方面,則是將力量的中心點置於腰的中央(脊骨與腰骨相接之處)。吉見順正(江戶時代・紀州竹林派之祖)曾言:「心を総体の中央に置く」此處的「心」可理解為統攝氣息與力的總體,旨在說明使胴不致動搖的根本所在。丹田與腰之中央本為表裏一體,故必須使氣息安定之處與力量中心點完全契合。

在「胴造り」中,除了「形」之外,「氣息」與「力」亦必須三者融為一體,這才是其要諦。


〔高木〕

使重心線落於地紙中央稍前的位置,之所以重要,是因為「引分け」之後的動作主導性即在於此,必須格外留意。這同時也是「離れ」所產生能量的關鍵所在。

自古以來所謂「日月身」或「大日の規矩」,指的正是重心穩定時的「心態」與體構え。這種姿勢要求將自身視如日月,亦如大日如來,不僅外形端正,更要做到氣滿天地四方、心境泰然不動,從容地將自身安置於天地之間,遠離七情(喜、怒、憂、思、悲、恐、驚),使筋骨柔和而充實,以高潔之態而立,這便是其教旨所在。

至於「讓下腹用力」「將力置於臍下丹田」之類的說法,並非要求特意用力,而是指讓身體自然沉穩,使下腹部與下半身不致鬆散,不以上半身單獨完成射,亦不浪費多餘之力。重要的是保持自然、穩固、無虛耗的狀態。

若能以使弓的押し・引弓之力自足底生出的方式來構築體勢,再經技術鍛鍊,則在「引分け」的過程中力量會自然向下沉,並於下半身、下腹部、腰部形成穩固的緊繃感(締まり),最終使力量安定地歸於足底。


「胴造り」的修整

〔宇野〕

由於體型的差異,「胴造り」在瘦型與肥壯型的人身上會出現不同的偏差。這些偏差會在「離れ」時以各種射法上的缺失呈現,因此必須加以留意並進行補正。

例如,較纖瘦者容易呈現後仰(反り身),這是因為重心偏後,導致於「離れ」瞬間身體會向後擺動。相反地,較肥壯者容易前傾(伏し身),使得雙手在「離れ」時向前突出。這些問題的共通原因,是身體的三條橫線(左右腰・左右肩・左右腿所形成的三條基準線)無法重疊在同一平面,而是在前後方向產生偏移。須使身體能如同一片木板般穩定一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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