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yo桑阿公曾經跟Kyo桑說過一句話，用著純正的台灣台語口音：「去學日本人ê精神，去瞭解啥乜是“根性”。」這句話像是一個叮嚀，也像是一個出發點。當時年少的我並未真正理解，甚至以為那只是遙不可及的東方哲學。但隨著時間流逝，我愈發明白，所謂的「根性」未必一定要從日本人身上去學，更準確地說，我真正的「根性」標竿，卻是我的阿公。

　　阿公是一個我看了三十年的身影。他的生活規律得像一首古老的樂曲，每一拍都不差分毫。每天早晨五點半準時起床，六點為祖先上香、同時做些簡單的伸展運動，六點半準備出門，步行至仁愛公園。八點半至九點之間準時回家。途中，據說他還有固定造訪的早餐店：點一杯熱咖啡，翻翻報紙，跟店裡的老朋友聊個兩句，再走回家。這樣的行程，年復一年，日復一日。

　　阿公的書桌是另一個令人佩服的場景。乾淨整潔，筆記本上總是密密麻麻寫著備忘錄、帳目和待辦事項。每一頁都像是他的日常戰場。很難想像，這樣一位老人，曾在十七歲時因大阪的一場工廠事故，膝蓋嚴重骨折，從此右腿無法彎曲。換作一般人，或許會將此當作人生的殘缺，卻在他身上，這卻像是一個磨刀石，把他的心志磨得更加堅韌。

　　阿公最愛的，是攝影，而且還是風景攝影。退休後，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攝影與旅行上。為了能夠背著相機走遍各地，他每日都保持規律運動，只為讓身體維持到足以背著器材、走進自然。他的相機底片承載著六十年的光影經驗，每一張照片都不只是畫面，而是他用腳步丈量出來的見證。

　　在我的記憶裡，阿公那隻無法彎曲的右腿，卻走過了臺灣的山川大地，也踏進過日本的街頭巷尾，蒙古的草原、中國的黃山與九寨溝、新疆的戈壁；甚至走到文萊的叢林、美國的國家公園、瑞士的少女峰、挪威的峽灣、法國的村落、英國的古城。最讓人驚訝的是，其中大多數地方，都是阿公七十歲之後的足跡。想想看，一個年逾七旬、行動不便的老人，卻能拖著攝影器材跨越半個地球，這種「根性」，不是任何教科書能教會的。

　　人生不必知道「道路」的盡頭在哪裡。因為所謂的盡頭，本來就不存在。唯一該做的，就是認真走好眼前的每一步。也許這一步很輕盈，也許下一步很沉重，但無論如何，你的腳會帶著你前進。弓道與攝影，看似毫無關聯，但在堅持與專注這件事上，卻有著相同的韻律。阿公用鏡頭捕捉光影，我用弓箭磨練心境。我們都在自己的方式裡，實踐「根性」。

　　阿公的一生，像是一張底片，在光影中顯影。他用那條受傷的腿，走出常人難以想像的旅程；而我，則在弓道場上，以一支箭一支箭，去探尋那無形的風景。逐漸明白，「根性」並不是硬撐、死扛，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力量——即使身體受限，依然願意每天起身；即使道路漫長，依然願意步履不停。

　　這樣的精神，不僅屬於弓道，不僅屬於日本，更屬於我眼前最真實的阿公。如今，每當我站在靶前，拉開弓時，腦中閃現的或不是勝敗，而是阿公提著相機的背影。那一刻，我彷彿與他並肩而行。或許，這就是我練弓道的理由吧。

　　在這條無止境的道路上，我能看見阿公的影子，也能看見屬於自己的答案。

2025年8月23日
覓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