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的感覺,有時比離家的感覺更複雜。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混合情緒,一種旅途的余溫與陌生土地的氣息交織而成的悸動。
小時候,我在永和長大。那片熟悉的街道、老舊的公寓建築、巷口的早餐店蒸騰起的油煙香氣,都是記憶中的坐標。對外界來說,永和只是大台北裡的一個人口密集的小區,但對我而言,它是世界的中心,也是我心靈的起點。然而,隨著年歲增長,這個「中心」開始變得模糊,也被遠方的風景所取代。
在日本的八年,是我人生中第一段真正意識到「家」可以是流動的歲月。日本的街道整齊而安靜,夜晚的公寓陽台可以望見遠處山巒與點點燈火。我記得剛到東京的那幾個月,每一步都像旅行:地鐵的擁擠讓我感到陌生,超商的每一個商品都新奇而陌生,語言的隔閡像一道透明的牆,隔開我與周圍人的生活。每當夜色降臨,我站在公寓窗前,看著霓虹燈反射在潮濕的柏油路上,我會想念永和的巷口,那股油煙與人聲交錯的溫度。那時我明白了:即便在異地,心中仍有一種無法割捨的「家」的影子,它像是隱形的羅盤,導引我回望最初的自我。
北京的八年,則是另一種旅途。這座城市宏大而喧囂,每一條胡同都像迷宮般延伸,每一個轉角都可能遇見歷史的氣息與現代化的衝撞。從南鑼鼓巷到798藝術區,從三元橋到國貿,每一個街景都提醒著我,這裡不是我熟悉的永和,也不是東京的整齊街道,而是一個充滿矛盾與張力的世界。在北京,我經常感到漂泊,像一名旅行者遊走於不同的文化與時間之間。我嘗試融入,嘗試理解這裡的節奏與語言,但每當夜深人靜,我總會想起台北的小巷,想起油煙撲鼻的早餐,想起家裡那扇熟悉的大門。這種對家的渴望,讓回家的概念變得更為深刻——家不只是地理的座標,而是一種能讓心停泊的避風港。
紐約的半年,像是一場加速的旅程。這裡的生活快且直接,每一個街角都充滿機會與挑戰,每一個人都像是被時間壓縮的影子。即使如此,我仍然會在某個清晨,穿過布魯克林大橋,聞到街邊咖啡與麵包的氣味。回台北時,我驚訝地發現,熟悉的街道竟帶著陌生的味道——我變了,街道也變了。那份「回家卻如同旅行」的感覺,是如此矛盾:既期待熟悉的溫暖,又敏感於每一絲細微的差異。每一個角落,每一條巷弄,都像是陌生的風景,需要重新觀察與理解。我仿佛成了自己城市的旅人,用旅行者的目光探索曾經熟悉的一切。
傳統家庭的教育,讓我對家的概念有著深厚的情感根基。家不只是棲身之所,更是一種情感的契約——親情、責任、習俗與儀式,將人與空間緊密連結。每次回到父親身邊,我都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心感:即使世界喧囂,內心依然有一片靜土。父親仍會用那雙熟練的手,為我準備再簡單不過的家常飯菜;父親仍會在晚飯後,看著政論節目,隨口問問我的近況。這些細微的日常,是我在外漂泊時最渴望的存在。家,是心靈的枕頭,無需多言,即能包容我的疲憊與不安。
然而,這種安心感卻從未完全排除惆悵。家,對我而言,已經不再單純是個固定地點,而是一段時光疊影。它承載著童年的記憶,也承載著漂泊歲月的痕跡。
每次踏入家門,我既熟悉又陌生,像是重新打開一本自己曾經讀過的書,卻發現字裡行間的氣息因著歲月而改變。熟悉的味道、聲音、光影,提醒我這裡是根;而在外多年形成的敏感與孤獨,又讓我像旅行者般,帶著觀察與距離感,重新認識這個空間。這種雙重感受,既是惆悵,也是豐盈。家的意義或不只是停泊,更是一種持續的旅程,是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鏡像。
在旅行與回家之間,我學會了一種柔軟的平衡。旅行教會我欣賞陌生、適應變化,讓我明白家的定義可以流動,也可以跨越國界。回家則教會我安放自我,理解根的重量與深度。每一次回家,都是一次旅行;每一次旅行,也都帶我回家。當我在永和的巷弄中緩步前行,看到熟悉的公寓、聽到街邊孩童的嬉笑,我感受到的不是完全的歸屬,而是一種流動的安定感——我既是旅行者,也是居住者,既在流動,也在停泊。
家與旅行的界線總是模糊。或許,真正的回家,不只是地理位置的回歸,而是心靈的回望與停泊。或許,當我再次踏在熟悉的永和,我知道自己既是這裡的旅人,也是這裡的居住者。家,或許從不只是起點或終點,它是旅程本身,是心靈的風景,是人生最溫柔也最複雜的旅伴。
2025年8月5日
覓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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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類:生活雜記